首先舉的例子是一隻乍看之下就讓人覺得天真爛漫、孩子氣十足的狗──名叫克洛基的臘腸狗(Dachshund)。克洛基是一位和我關係很好的親戚送給我的,那位親戚對動物一無所知,而我當時雖然年輕,卻已是頗為活躍的動物學者。
我之所以叫牠克洛基,是因為親戚原本送來的是一隻鱷魚(Crocodile,英文發音接近克洛基),但因我的飼養籠沒有適當的保溫設備,這隻鱷魚竟因此拒絕進食。於是我去了寵物店,在那裡遇見了克洛基,就是剛提到的臘腸狗。臘腸狗看起來有如貴族,長長的身體配上短短的腿,外型還真狀似鱷魚,而一雙下垂的耳朵就像「臘腸」一樣拖在地面。克洛基初次見到我時就十分親暱,熱烈地彷彿在迎接久違的主人。當然,在我發現克洛基對所有人都展露了同樣的態度之前,我完全被牠捧得心花怒放。
人類的過分寵愛讓牠著迷,所以牠對所有人都很友好,也從不對人吠叫。即使牠可能更喜歡我和我的家人,但當我們偶爾不在家時,牠也很容易跟著陌生人走。這種情況在牠長大後也沒有改善,我們得經常從不同的人家裡把牠抱回來。最後,我一位十分喜愛牠的表姊,把牠帶回了格林津(奧地利古鎮)的家中。在維也納的熱鬧郊區,克洛基依然過著我行我素的生活。牠待過許多家庭,時間有長有短;有時也被拐走,然後賣給一些不知情的人,而那些人甚至對牠的「忠誠」深深著迷。我想,不時將牠從飼主身旁偷走、販賣的人,很可能是一位十分了解克洛基習性的狗販子。
與這隻臘腸狗截然相反的是吳爾夫,牠是我家的看門狗。吳爾夫是一隻典型的狼種狗,毫無稚氣且十足獨立,對任何人都不服從。事實上,牠認為自己是家中的首領,而這樣的性格取決於其獨特的成長經歷。
一般來說,狼種狗的情感可塑期相對較早,約五個月大時,牠就會和人類產生情感的強烈連結。我曾因不知道這個特質而付出了難忘的代價:家中的第一隻鬆獅犬(Chow Chow),是我送給妻子的生日禮物。為了給妻子驚喜,我在妻子生日前一週,將小狗寄養在表姊家(那時牠還不到六個月大)。難以置信的是,短短七天的相處,這隻小狗竟對我的表姊產生了永久的情感。可想而知,事態發展讓這份生日禮物對妻子來說大打折扣。儘管表姊很少來我們家,但這隻喜怒無常的小鬆獅犬很明顯是將我的表姊而非我的妻子,視作牠真正的主人。當然,牠日後也逐漸喜歡上我的妻子,但如果我當初直接帶牠回家,牠和妻子的感情必定會更為親密。即使過了多年之後,牠似乎仍想離開我們,去尋找牠眼中的第一個主人。
人們很容易忽略狗選擇主人的重要時期。從另一方面來看,如果狗在繁殖場或其他場所待上太長時間,以及其他可能的原因使牠沒有機會找到適合的主人,在這兩種情況下,狗會形成一種非常獨立的性格 ,就像吳爾夫。
吳爾夫出生於二戰結束後不久。儘管那時糧食非常匱乏,妻子仍然把牠養在身邊,希望作為我從戰場歸來的禮物。不幸的是,我比預計的退伍日超出許久才得以返家,而在這段吳爾夫情感最易受影響的時期,牠並沒有認定或依賴上任何人。那段期間,吳爾夫的同胎妹妹住在鄰村,主人是小酒館的老闆,這位酒館老闆十分熱愛狗,也很擅長飼養鬆獅狗。吳爾夫沒花多久時間,就在妹妹的豪華新家中覓得一席之地,這時牠大約七個月大。就在同時期,牠依靠獨特的魅力,至少還在鄰近兩個家庭落腳,所以當時有四個家庭以為自己擁有這隻漂亮的狗。
就這樣來到一九四八年,吳爾夫十八個月大時,我終於從俄羅斯的戰俘營返回家中。為了取得吳爾夫的信任,我費了很大一番工夫,最後終於得到了吳爾夫的信任,之後牠也會主動陪我長途散步。但我仍無從得知,牠是否會在半路上受其他事物吸引而離去。
和吳爾夫保持親密的唯一辦法,就是鼓勵牠尾隨在我的自行車後方,並逐漸延長一起出遊的路程。當狗來到超出自己遠行範圍的陌生地域,熟悉的人類就成了唯一的親密旅伴,此時狗和人類的關係,就如同狼對那帶牠穿越未知領域且經驗豐富的首領般的情感。要想讓狗將一個人視為主人,據我所知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環境愈陌生,狗對主人的情感愈親密。因此,將狗置於讓牠感到迷惑的環境尤其有效。若將一隻在鄉間長大的狗帶去都市,電車、汽車等各種味道,以及紛沓而來的陌生人類,都會打擊牠的自信心,使牠害怕失去唯一可倚靠的人類朋友;如此一來,無論反抗心多強的狗,也會如同訓練有素的警犬般緊跟著人類。 當然,我們也必須避免帶牠到令牠過於驚恐的地方,否則就算第一次牠乖乖地跟著走;第二次卻可能冷淡地拒絕跟隨。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狗的個性很強卻還是用鏈繩硬拉,結果只會適得其反。
總之,我最後贏得了吳爾夫的尊敬。牠終於願意放棄其他居所搬回家來,認定我是牠的主人。無論我走到哪裡,即使去到牠並不喜歡的場所,牠都緊跟在後。但即便如此,牠仍然沒有完全臣服於我。牠時不時會消失數日,例如週末我總是找不到牠的影子。之前我完全沒有發現,直到一次週末客人來訪,我想讓客人看看吳爾夫,才發覺牠竟徹夜未歸。那麼,牠究竟上哪兒去了?原來,牠每個週六下午直到週日一整天都泡在小酒館!顯然牠發現小酒館對牠依然熱情好客,而且裡頭的美食特別豐富,加上兩隻漂亮的母鬆獅犬,讓牠比待在家中更加自在愉快。
我和吳爾夫之間的友誼雖不是那麼親密,但依然帶給我許多啟發和無盡的快樂。對於一名動物行為學家來說,研究一隻對人類不忠誠也不順從的狗,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吳爾夫是我所熟悉的第一隻這樣的狗,而更有趣的是,當這隻傲慢的狗表現出牠對某位人士的喜愛,那麼,該人士(包括我自己在內)都會忍不住受寵若驚。甚至我的另一隻狗蘇西都對牠十分尊敬,也讓我嫉妒不已。
前述的臘腸狗克洛基,以及性格截然相反的鬆獅狗吳爾夫,都未能與主人建立起親密關係,那麼我養的另一條母狗斯塔茜又是如何呢?和克洛基及吳爾夫不同的是,斯塔茜對主人的情感可說相當「圓滿幸福」。這樣的結果源自於斯塔茜完美地結合了從曾祖母媞托繼承的孩子氣和依賴心,以及承襲自狼血統祖先對首領的絕對忠誠。
斯塔茜生於一九四○年初春,牠七個月大時,我開始訓練牠。無論是外表或性格,牠都繼承了德國牧羊犬和鬆獅犬的優點:鼻口尖長,頰骨寬大,眼斜耳短且耳毛濃密,尾部短小多毛,而且體態十分優美,彈跳力極強──這讓牠看起來更像是隻小母狼,唯獨烈焰般的金紅色體毛還保留著灰狼的血統。但真正可貴的還在於牠的性格。斯塔茜以驚人的速度學會了被人類用皮繩牽著走,以及緊跟主人行走,甚至趴伏或躺下等技能。牠偶爾會自發地清理狗窩,也不會傷害家禽,所以不需要我做這方面的訓練。
無奈兩個月後,我被邀請到柯尼斯堡大學出任心理學教授。我於一九四○年九月二日離開家,與斯塔茜的互動因而中斷。耶誕節期間,我回家度假,斯塔茜一見到我,依舊充滿熱情地迎接我,顯示牠對我的情感一如以往。除此之外,斯塔茜完全記得過去的訓練,牠依然做得很好,和四個月前沒什麼不同。
但當我再度準備離家時,悲劇發生了(許多愛狗的人可能明白我的意思)。在我打包行李時,斯塔茜變得十分沮喪,片刻也不肯離開我的身旁。牠顯得焦慮緊張,每當我走出屋子,牠就一個箭步跳起來緊跟著我,甚至一路跟進浴室。等到我打包好行李,即將踏出屋外時,可憐的斯塔茜痛苦萬分,幾近絕望。 牠開始拒絕進食,呼吸也變得淺而不規律,並間斷地被重重的嘆息打斷。出發當日,我們決定將牠暫時關起來,避免牠拚死也要跟著我上路。但奇怪的是,這段時間總與我形影不離的小母狗卻獨自躲到庭院中,任憑我怎麼喚牠都不回應。原本最溫順聽話的牠,當時卻展露出極度倔強固執的一面,我們想盡辦法也抓不到牠。最後,我像往常一樣推著手推車和行李,由孩子們陪伴著朝車站前進。此時,斯塔茜卻垂著尾巴、豎起鬃毛,雙眼露出野性的光芒緊跟在我們後方二十多公尺處。抵達車站後,我最後一次試圖抓住牠,仍舊徒勞無功。在我踏上火車時,牠擺出一副挑釁姿態,一面從安全距離之外疑惑地望著我。火車開始緩緩移動,牠仍然杵在原地動也不動;但當火車開始加速,斯塔茜冷不防向前衝,在火車旁飛奔,試圖跳上車。為了防止牠跳上來,我定定站在連接三節車廂的車門板處4,將身體慢慢挪近斯塔茜,按住牠的頭和臀部,讓牠不再躍上車廂。只見牠俐落地停下腳步。此時,斯塔茜的挑釁姿態已然消失,只是豎起耳朵歪著頭靜靜凝視,直到火車從視線中消失。
很快地,我在柯尼斯堡收到了令人不愉快的消息:斯塔茜殺死了鄰居的母雞,並暴躁地四處徘徊,不聽從任何人的命令。牠已不再是那隻訓練有素的家犬了。現在的斯塔茜只能幫忙看門,因為牠變得愈來愈越凶猛──此時的牠已謀殺雞隻、血洗兔籠,又差點撕碎郵差的褲子。最後,斯塔茜被關在毗鄰房子西側臺階上看守庭院,牠悲傷而孤獨。事實上,牠已完全自絕於人類之外。儘管牠仍舊和另一隻美麗的澳洲野犬共同擁有寬敞漂亮的狗窩。
一九四一年六月底,我回到阿爾騰堡,馬上走進庭院看望斯塔茜。當我走上通向陽臺的臺階時,由於逆風,兩隻狗一時沒嗅聞出我的氣味,一面憤怒地吠叫一面朝我猛衝過來。我原以為牠們能很快地認出我,卻令人失望。突然間,斯塔茜嗅出了我的氣味,接下來發生的一切讓我終生難忘:斯塔茜在瘋狂朝我衝來的過程中,突然緊急煞車,彷彿一尊雕像般靜止不動。牠的鬃毛豎立著,尾巴和耳朵下垂,鼻孔卻大大張開,貪婪地消化著風傳遞的訊息。沒多久,牠豎起的毛髮終於垂落,全身卻開始戰慄,雙耳瞬間立起。我以為牠接著會欣喜地朝我撲來,但牠沒有,這段時間遭受的精神折磨,已徹底改變了這隻狗的性格。這隻最溫馴的動物在數月間已忘了所有的禮儀和規矩,這個創傷無法在短時間內撫平。只見牠後腿蹲坐著,鼻孔朝天,發出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卻異常淒美的嗥叫聲,彷彿數個月來的苦悶壓抑終於得到了釋放。
斯塔茜嗥叫了約三十秒後,閃電般朝我撲了上來,將我捲入牠暴風雨似的狂喜當中。牠前肢幾乎攀到了我的肩上,我的衣服也快被牠剝下來。過去性格內斂恭敬的斯塔茜,即使在情感最強烈的時候,也只是把頭放在我的膝蓋上;而此刻,牠竟興奮地發出了類似火車頭那樣的尖嘯聲,同時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吼叫,甚至比幾秒前的長嗥更響亮。然後,牠突然停下來,從我面前跑出去,停在庭院門口。牠回頭看向我,祈求我放牠出去。顯然對牠來說,我的歸來意味著牠的監禁告終。多麼幸運的傢伙!又是多麼令人敬佩的意志!導致斯塔茜心靈創傷的因素消失了,在三十秒的長嗥和一分半鐘的歡呼雀躍之後,斯塔茜徹底宣洩了長期的苦悶,一切將重新踏上正軌。
看到我和斯塔茜一同進屋時,妻子不住驚呼:「天啊,雞怎麼辦?!」可斯塔茜甚至沒看母雞一眼。到了晚上,我剛領牠進屋,妻子就連聲數落著這隻狗的惡行。然而此時看來,斯塔茜仍是那隻我只花了兩個月就訓練出來的家犬,牠也記得我所教過牠的。即使在長達九個月的深深的痛苦中,牠的心底仍忠誠地保留下我所帶給牠的一切。
在這段夏日時光,斯塔茜和我形影不離,我們幾乎每天都會沿著多瑙河散步,也經常在河中游泳。但很快地假期即將結束,又到了我收拾行囊的時刻,眼看昔日的悲劇將要重演。斯塔茜再度變得毫無活力且意志消沉,每天與我寸步不離。不過,這一次我已決定要帶牠一起走,但因為狗無法理解人類的語言,所以這隻可憐的小傢伙白白痛苦了好久。儘管我不斷試圖讓牠理解我不會再扔下牠,但牠仍因緊張而終日提高警覺,且不允許我離開牠的視線。還好最後,牠終於明白了我的苦心。就在即將動身前不久,斯塔茜又躲進庭院中,顯然是打算故技重施。我沒有理會,直到一切備妥準備上路時,我用平時喊牠散步時的口吻呼喚牠,斯塔茜突然間明白了,圍著我開心地轉圈。
遺憾的是,斯塔茜僅僅再陪伴了牠的主人一個月,因為我在一九四一年十月應召入伍。相同的離別悲劇重演,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斯塔茜跑得無影無蹤。兩個月來,牠在柯尼斯堡周圍過著野生動物般的生活,犯下了一樁樁罪案──牠就是那隻洗劫了議員家兔籠的神祕「狐狸」,我對此毫不懷疑。耶誕節後,斯塔茜總算返家,浪跡天涯的結果是瘦骨嶙峋、眼鼻化膿,所幸在妻子的診療下,牠逐步恢復了健康。但可想而知,要如今的斯塔茜留在家裡已是不可能的事,於是我把牠送去了柯尼斯堡動物園,牠和後來的伴侶──一隻西伯利亞狼住在一起,不過牠們並沒有孕育任何子女。幾個月後,我以神經科醫師的身分來到波森陸軍醫院,並再度把斯塔茜接來同住。
一九四四年六月,我被派往前線,斯塔茜和牠的六個孩子被送往維也納的美泉宮動物園。戰爭即將結束時,斯塔茜卻在一次空襲中不幸喪生。我在阿爾騰堡的一位鄰居收養了斯塔茜的兒子,而我日後飼養的狗也都是牠的後裔。斯塔茜一生短短的六年當中,和主人待在一起的時間連一半都不到,而牠卻是我所知道的這麼多狗中,最忠誠的一隻。